【止止諮商室-談憂鬱】1號吱傷室,陳年生。
如果這也可以像感冒就好了,不管有沒有藥可以吃都沒有關係,如果這也可以像感冒就好了。
我說真的!
這樣我就可以很輕鬆很坦然的哭妖說,啊幹,我重感冒,超不舒服的,超想死的。
然後順手抽張面紙來個超大的噴嚏或是擤一個很響的鼻涕。
接下來你們就會大叫,靠,離我遠一點,你這個大病毒。
然後,我們可以既狠毒又親密的就此發展鬥嘴,但是也不會鬥嘴太久,因為我真的超不舒服的。
可能是發燒,肌肉痠痛,上吐下瀉,頭痛昏睡,流鼻涕,咳嗽,甚至細菌感染導致顏面神經失調,隨便什麼都好。
我說真的,隨便什麼症狀都好。
因為感冒不令我們絕望。
令我們絕望而且表現的小心翼翼的症狀是另一些,
通常被稱之為憂鬱,躁鬱,罪惡感,恐慌,自責,憤怒,悲傷,自殺欲望,黑暗,厭惡,毀滅。
首先最大的差別是,我說不出口。
我無法很輕鬆很坦然的說,啊幹,我又陷入憂鬱了,超不舒服的,超想死的。
然後假設,我只是說假設,我真的說了,
接著我突然崩潰大哭,或是無法克制的說些自棄的語言順便揭露傷害某些人的想像計劃……
你們不會狠狠地摀著口鼻假作嫌惡的揮手驅趕我說,不會吧,又來了,去那邊哭去。
或者就像我只是得了感冒(就算是重感冒)那樣邊看著電視邊隨口問,有沒有看過醫生吃過藥啦。
你們會泡一杯熱茶(或是倒一杯紅酒)給我,然後靜靜地問,你想談一談嗎?
也許還會輕摟著我的肩,摸摸我的頭或臉頰,遞衛生紙,點一盞黃光,放輕柔的音樂。
你們會用一種面對癌末病人的神情,同情我。
而且這同情,有著比最高級的甜點還要複雜的層次。
我說真的。
你們同情得到憂鬱症這件事情本身,
同情被憂鬱症的症狀所控制的我,
同情被憂鬱所苦而且竟然嚴重到無法自己承擔然後選擇說出來的我(當然那不啻是一種失敗),
同情我們之間的關係將關鍵性且絕對性的改變,
同情這個赤裸裸地挖出內心黑暗的我,
然後又更深一層的同情這個讓你們替我感到難堪與羞慚的我,
同情又不無驚訝的想著,啊,竟然是選擇對著我揭露?沒有比我更好的人選了嗎?
同情我給你們同情我的機會……
這是一個無止盡的同情迴圈。
就好像著名的道德層次論一樣,雖然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將這些同情發展完全並且有所自覺,
但是對一個敏感多疑又覺得自己一無是處的憂鬱症患者來說,已經很足夠了。
這樣的巨大同情已經足以讓我更加確認絕望的重量和形狀,足以確認自己的無用懦弱,足以倒車輾斃我(就是那些撞到人之後因為不想負擔終身的醫藥賠償而乾脆選擇惡意致死的行為,雖然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沒有經驗)。
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嗎?
感冒不令我絕望,也不會令你絕望。因為感冒嘛,過幾天就好了。
可是呢,憂鬱症,復原機率是挺讓人絕望的。你也幾乎這樣認同了。
你的腦中飛快地盤算著下一步,可是我的惡意也已經飛快發展了。先發制人嘛!
我問你,你為什麼要在這裡?
你可以不必在這裡!
你為什麼要在這裡看我哭,看我醜態百出?(哎小心,這樣問法很接近惱羞成怒啦!重來。)
你為什麼要同情我?(雖然你以為你表現的盡是溫柔。)
我大叫,你走!你走啊!(唉,你心裡這樣嘆了一口氣。那就是憂鬱症啊。你這樣想。同情。)
好,回到熱茶黃光輕音樂。就好像古道西風瘦馬,枯藤老樹昏鴉,那樣的絕妙搭配。
心事時間是嗎?或說,民間問診。
為什麼?(也許有更多迂迴包裝,旁敲側擊地高明問法)
可是醫生,如果我感冒,你不會問我為什麼啊。
是因為掀衣服踢被被或是因為穿背心吹吹風而感冒有差別嗎?
我可不可以就不說為什麼了?非得要有為什麼嗎?
(是因為我上個月看到常常爬過我房間的那隻螞蟻慘死桌面終究難以釋懷,或是因為聖經裡的珍貴字句讓我明白生而為人是多麼的軟弱微小而愧悔難當,又有什麼差別?)
你說,可以。(因為同情,是嗎?)
再來,第二個差別是,大家都可以感冒。
身強體健的人可以,虛弱的人也可以。
聰明的人可以,笨蛋也可以(而且笨蛋似乎特別容易在大熱天感冒)。
憂鬱症的人可以,沒有憂鬱症的人也可以。
都可以都可以。
可是說到憂鬱嘛,似乎就得先來一場資格審查。
就算你不審查我,我也審查我自己。
我不只是審查我自己有沒有資格憂鬱,我也審查我自己有沒有資格在你面前憂鬱。
以免,你知道的,自知擁有好多卻還憂鬱,這樣的罪惡感已經深重到極致了,還不夠嗎?
我才不會蠢到再去自取其辱似的,在你面前,像個……,算了,我懶得找形容詞了。隨便。
反正你現在應該知道,如果這可以像感冒該有多好了。
不管有沒有藥吃,不管要多久來一次,不管會不會很快好起來,都不是重點。
因此種種,為著我的驕傲與自尊,也為著我為你的體貼與著想,
我絕對不會告訴你,我現在真的很他媽的憂鬱。
我說真的。
哦對了,How to be good,不是怎麼樣才會更好。
而是,如何是好。
撰文者/觸動人心作者 止止